大飞机产业的国企民企协同发展之路——以C919研制为例
2023-12-01 08:00
发布于：山西省
导语
C919的背后，是一个产业攀升价值链中高端之路，更是一个产业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协同发展之路。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全球化遭遇逆流，世界进入动荡变革期，我国经济发展正面临着深刻复杂变化的国际环境。完善现代化经济体系、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引领全球经济发展，需要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协同发展。
党中央和国务院高度重视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的协同发展，推动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协同发展的顶层设计日益清晰完善，但在落实中仍然存在一些理论认识、实践操作等层面的问题亟待研究解决。
本文以中国商飞与民营企业协同攻关C919干线飞机的实践为例，分析和总结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在产业链、供应链、创新链的协同发展的成功路径和经验，为进一步推动我国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协同发展提出对策建议。
中国商用飞机发展历程
2023年5月18日，中国首架具有自主产权的干线客机C919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稳稳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中国人自己的大飞机正式投入商用，“工业皇冠上明珠”终于被中国人摘下。
一直以来，100座以上的商用干线飞机的市场被波音和空客两家公司垄断。中国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尝试研究国产的大型喷气式客机，经历了难以产业化、造不如买、与国外大企业合作等变化，国产大飞机一直未能成功投产运营。直至21世纪初，“十一五”规划再次要求开展国产大型飞机的研制工作。
中国商用飞机的发展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阶段（如图1所示）。第一阶段是模仿式自研阶段。在这一阶段，基于对波音707的研究，来自21个省的三百多家工厂、科研院所历经10年的协同攻关，成功研制出了我国第一架大飞机运-10。1980年，运-10试飞成功，但是由于缺乏经费、技术尚不完善、市场需求不足，运-10项目在1985年全面搁置。
第二个阶段是国际合作阶段。这一阶段，中国试图通过与领先的飞机制造商的合作学习先进技术，提高制造能力和设计水平后再研发具有独立自主知识产权的大飞机。中国先后与美国麦道、欧洲空客开展了多个型号的飞机研发合作，但是随着麦道被波音收购、空客毁约AE100合作，通过国际合作研发大飞机宣告失败。
21世纪初，中国深刻认识到“关键核心技术是要不来、买不来、讨不来的”，中国要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变，一定要具备民用大飞机的生产能力。“十一五”规划再次要求开展国产大型飞机的研制工作。中国的商用飞机开始了真正的独立自研，正式进入第三阶段。
2006年，《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将“大型飞机”列为16个重大科技专项之一。2007年，国产民用大飞机C919正式立项。2008年，中国商飞作为承担大型客机项目的创新主体正式成立，制定了“支线飞机—窄体干线飞机—宽体飞机”的“三步走”战略，构建起了完整的研发体系和产品谱系。2015年，C919首架飞机在上海总装下线。2017年，C919成功在上海浦东机场完成首飞。2022年，C919获得中国民用航空局颁发的型号合格证，正式交付给中国东航，这标志着我国真正具备了自主研制世界一流大型客机的能力。2023年，第一架C919正式商业化运营。
从1970年的“运-10”到2023年的“C919”，研制大飞机这条坎坷的路中国人走了五十多年。C919的背后，是一个产业攀升价值链中高端之路，更是一个产业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协同发展之路。
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协同发展
经历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我国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在产业布局、资源配置、发展能力等方面形成了各自的比较优势，为协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广阔的合作空间。
当前，国有企业已经进入到做强做优做大的新发展阶段，要更加聚焦主责主业，压减非核心业务，依托自身在经济体量、技术质量、风险控制、创新资源方面的优势，牵头做好产业链的规划设计，主动开展产业链企业的遴选培育，主动向民营企业开放研发场景和创新资源，加大对民营企业创新支持，引导民营企业补链强链，充分发挥“以大带小”的作用。在国有企业的带动下，民营企业通过走专精特新发展之路，强化自身在颠覆性创新探索的优势，在产业配套上发挥重要作用，发挥“以小托大”的价值。
通过优势互补，国企与民企形成合力，双方协同发展，有助于提升我国企业的价值创造能力，破除我国在关键核心技术和关键零部件的“卡、断、堵”点，进而提升我国产业链、供应链的韧性和安全水平；更能改变我国企业在全球价值链的分工，推动我国实现全球价值链跃升及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中国首架具有自主产权的干线客机C919从无到有的发展历程，就清晰地呈现出了一个产业如何在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协同发展中攀升价值链中高端。在C919的研制过程中，22个省、两百多家企业、近30万人深度协同，攻克了一系列卡脖子难题、孵化了一系列领先创新成果、带动了一连串基础学科的发展、锤炼了一大批产业领军人才。我国大飞机制造产业链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和延伸，有效地拉动众多高技术产业的发展。截至2022年底，C919已经拿下上千架的海内外订单，面对上万亿美元的航空市场规模，C919未来市场前景广阔。
中国商飞以大带小
2008年，中国商飞作为承担国家大型飞机重大专项中大型客机项目的主体正式成立。2021年，中国商飞被国务院国资委列入首批6家中央企业链长企业，承担大飞机产业链的核心技术国产化和飞机整体产业链搭建的重任。中国商飞通过以项目带动政产学研各方参与产业链建设，搭建产业集聚平台，开展供应商穿透管理，开放研发场景和资源等举措，充分发挥国有企业“以大带小”的作用，带动大飞机产业链供应链创新链发展壮大。
带动各方参与产业链建设
中国商飞主动研判国内各省、市政府的长期经济发展规划，与有明确意愿发展航空业、培育航空产业链、建设航空产业集群的地方政府开展对接沟通，与多个省、市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将地方产业优势和中国商飞航空产业链整合优势强强组合、优势互补。
中国商飞发挥主制造商优势，大力支持当地企业承担大飞机产业链相关模块的科技创新工作，积极为参与并承接中国商飞零部件配套项目的企业提供业务、资源对接支持，指导企业建立设计保证体系、质量管理体系、适航验证体系，提供航空领域相关标准、规范、程序等技术支持和培育，帮助相关企业找准产业切入点，加快进入航空产业链。
同时，中国商飞积极着眼大飞机前沿需求，协同地方高校和科研院所力量开展基础研究，真正推动政产学研用一体化。中国商飞还积极探索政产学研协同创新的有效机制。围绕着研制需求和预先研究，中国商飞与地方政府联合开展揭榜挂帅，通过需求方张榜、地方政府支持、各方积极参与的方式共同实现社会资本和资源的集中接入。在过程当中，一是依托产业培育会、需求对接会等一系列平台组织，加速整个需求向社会发布；二是始终不忘争取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三是与战略合作院校互设创新大使，承接在日常运作过程当中的需求对接工作。
中国商飞在重要领域攻关方面，探索形成了“战时机制”，即围绕最重要的一些领域，实现最优质资源的集聚，形成商飞、地方政府、民营企业的联动。例如，在进行APU（辅助动力装置）的联合攻关时，中国商飞联合上海市一家民营企业与地方政府联动，组建了三方的联合工作小组，共同推动和协调整个APU研制过程的资源、资金、进度等方面的工作。同时，对进入到战时团队的人员，围绕职工关切问题，给予一系列特殊的激励保障措施来激发团队成员活力，加快重点领域的国产化攻关工作。
搭建产业集聚平台
中国商飞依托政府支持，牵头建设了大飞机创新谷和大飞机产业园，依托这两大平台实现资源共享，为跨企业的协同创新提供有力保障。
大飞机创新谷作为中国商飞充分发挥新型举国体制优势、集中各方力量开展技术攻关的重要载体，聚焦在空间上连通从工程到技术到科学的创新链，把工程问题逐步分解分块，交给整个创新链解决。飞机研制过程以创新为导向牵引产生需求，相关的工程问题会被分解、转化为技术问题，由中国商飞与创新谷内的合作企业围绕技术问题展开联合攻关。如果这些技术问题还涉及科学问题，就进一步协同高校、科研院所开展攻关。大飞机创新谷通过创新资源的空间集聚和匹配的工作机制，形成了以主制造商为核心、以“产学研用”为纽带的技术创新体系。
大飞机产业园基于“围绕总装、服务总装、保障总装”的思路，围绕大飞机总装基地建设了祝桥航空产业园，这是衔接产业链和创新链的重要载体。祝桥航空产业园依托国家优惠政策，吸引了大批企业入驻，有效地加速上下游总装配套企业集聚，形成产业集聚合力。
开展供应商穿透管理
中国商飞坚持“主制造商—供应商”发展模式，一方面积极培育和巩固自身主制造商的核心能力，另一方面主动培育产业链和供应链，推动产业自主可控和国产化。
中国商飞坚持自主可控、自主创新的主基调，秉承“供应商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主制造商要对飞机的安全负总责、负全责”和“所有的安全问题最终都是主制造商的问题”的原则。在面对供应商时，中国商飞会完整准确地传递工作需求和工作要求。在监督供应商工作的过程中，中国商飞提出“抓两端出中间”的方法。抓前端是抓需求、抓标准、抓体系；抓后端是抓采购、抓入库、抓产业成熟、抓业务联系。中国商飞按照质量管理体系要求，从质量体系能力、项目管理能力、供应链管理能力、工程技术能力等八个方面定期对供应商进行审核。同时，实行垂直管控模式，将项目管理和质量管理任务下放，本级供应商需同时负责对自身及下属层级供应商的质量管理。中国商飞每月会按照不同产品型号的使用反馈对供应商绩效进行评价，通过绩效考核与评价，对供应商业绩和效益作出客观判断，真实反映供应商运行状况，确保供应商提供高质量产品并实现管控风险。
通过不断加强供应商全面质量管理，加快民用航空标准规范的纵向穿透，带动产业链补链强链。
开放研发场景和资源
随着新能源、5G技术的应用，中国商飞看到了新能源和信息化的技术革命带来的中国航空制造业换道超车、弯道超车甚至造道超车的可能性，在5G应用上先行先试，组建了国内第一家大飞机的5G工业联盟，聚集了包括华为、联想、阿里巴巴在内的国内多家领先民企。中国商飞免费向联盟伙伴开放生产场景，使合作伙伴能够进行设备验证、技术验证等场景创新，合作伙伴创新成果的知识产权归自己所有，无须与中国商飞分享。
与通常由需求企业发起并主导创新全过程的方式相比，这种在问题识别、任务设计、技术创新三个关键环节都由参与企业完成的方式让各个参与主体都具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自由度，极大提高了企业参与的积极性。通过与多方的协同创新，中国商飞总装制造基地已经建立了国内第一个全连接的5G工厂，打造了产业示范园区，获得了工信部颁发的国家第一张企业5G专网的频率许可。
通过一系列的安排，中国商飞有效打通了产学研各方进入到大飞机产业链的通路，带动了各方技术能力的提升，协同塑造起了要素完备、充满活力的产业生态。
民营企业以小托大
大飞机产业链条长、附加值高，近年来吸引了大量的民营企业入局。协同民营企业联合科研机构进行技术攻关，是突破大飞机卡脖子难题的重要方式，也是新型举国体制的重要体现形式。大飞机研究的深入推进，也进一步倒逼产业链上的民营企业不断革新技术。目前，C919的国产化率已经提升至60%以上，中国商飞的许多供应商也成为了空客、波音等海外航空领域企业的供应商，业务领域进一步扩宽和深化。
西子联合是商飞的舱门供应商，其目标是成为一家世界一流的高端制造企业。在参与C919项目之前，西子联合业务领域并不涉及航空制造业。企业领导人在实地考察和对标研究后发现，设备制造类的世界顶尖企业均涉足航空业务，因此公司决定要在航空领域有所发展。
在合作过程中，中国商飞提供的资金非常有限。西子联合投入数十亿，并且主动研究地方政府相关的支持政策，在税收减免、土地使用优惠等方面获取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
在业务方面，西子联合没有把自己的业务发展局限在单一产品上，而是立志成为面向全行业的供应商。一旦具备相关的产品能力与体系，便快速开展其他产品型号的市场进入工作。这使得西子联合在和商飞合作后，又相继成为波音、空客、庞巴迪、中航工业等多家国际领先的飞机制造商的结构件供应商，而与这些领军企业的合作也进一步促进了西子联合与中国商飞合作的产品的持续迭代。目前，航空业务已经成为西子联合的重要业务板块，业务覆盖综合数控加工、复合材料制件、特种工艺等多个领域。
大飞机的研制是一个长周期的复杂工程，核心技术、系统和部件的攻关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资金。创新的不确定性和投资回报的长周期要求加入产业链的民营企业必须坚定战略决心，保持战略定力，能够坚定地以国家战略为使命，且必须和产业链的链长企业有一致的价值观。
特一新材是商飞的首家非金属材料供应商，其核心产品芳纶蜂窝材料对降低飞机自重具有重要作用，而这种航空材料供应原本由美国、欧洲的少数企业垄断。为了能够向航空企业客户持续提供稳定的高品质产品，抵抗供应链脱钩断链的风险，特一新材坚持“工匠精神”，成功突破了芳纶蜂窝复合材料的技术难题，自主研制出了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国产芳纶蜂窝材料。特一新材对制造的每一块蜂窝材料都进行切片和性能检测，确保产品“零缺陷”，并能够对所有检测后的余料进行标识封存，按照航空要求保存10年以上。
为了深度嵌入我国的航空产业链，在商飞发布了极为严格的国际民机制造标准后，特一新材根据主制造商的要求，做到工艺要求严格执行，并依据数据结果持续改善工艺细节或生产工装。在没有规模销售的情况下，仍坚持改进和投入，历经近３年时间才通过了中国商飞的认证，成为其首家国内非金属材料合格供应商，成功实现了芳纶蜂窝复合材料在国产大飞机上的进口替代。
小结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分工格局加速调整，为我国经济复苏带来了诸多的挑战和不确定因素。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协同发展，是适应全球经济大变局的战略选择，是坚持和完善基本经济制度的根本要求，是做强做优做大国有资本和国有企业的内在需要。
在国企民企协同发展过程中，政府要以完善、精准的配套制度供给对冲市场观望的不确定性。要持续打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给予各经济主体以平等的市场地位，营造有利于国企和民企协同发展的环境。一是要以稳定可期的政策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在部门和地方执行层面，要将中央关于民营经济的大政方针落实为具体、可预期、可期待的政策，进一步提升司法、执法的可预期性和透明度。二是要进一步放宽对民营企业的市场准入，在招投标、融资、税费、司法等方面对所有市场主体一视同仁，同时更加严格地实施公平竞争审查，破除所有制歧视、行业垄断和地方保护，逐步建立全国统一大市场。三是要立足公平竞争原则，建立专门、统一、常态化的营商环境问题投诉处理机制，把反映诉求的渠道固定下来，把解决困难的办法完善起来。
在国企民企协同发展过程中，国有企业要注重发挥“以大带小”的带动作用，以全局化、系统化思维谋划产业发展。一方面，国有企业要基于行业特征、比较优势、功能定位等牵头梳理产业链供应链，找准当前产业的薄弱环节，积极引导民营企业精准补链。另一方面，鼓励国有企业以多层级穿透式供应链管理为抓手，更好地发挥重大项目的需求牵引作用，主动培育产业链。国有企业要确保需求和完成需求的技术标准、性能标准等要求能够如实传递到相关供应商，通过供应链合作，传导至产业链上游各环节，带动中小企业改进和优化工艺流程、质量管理、产品可靠性等，提升产业基础能力和产业链现代化水平。
在国企民企协同发展过程中，民营企业要注重发挥“以小托大”的价值。一方面要重视以国家战略为使命，主动融入国家发展大局，增强企业的可持续发展能力。另一方面注重“专精特新”能力的打造，主动融入产业链，提升核心竞争力的同时深化自身在产业链的嵌入深度。
来源：清华管理评论
作者：张妙甜、李倩、魏进武、陈劲
编辑：小昕
责编：杨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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