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地理|“漫长”的太平街为何只有25个记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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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3-11 15:29

绘制/萧山

①清末贾谊故宅。辛亥革命的组织准备阶段,湖南的革命党人和立宪党人组织了众多反清团体,机关设在贾谊故居的就有三个。

②清末太平街,由英国太古洋行斯威尔1911年拍摄,那时的麻石路面铺得很规则。街中虽仍见挑箩筐拖人力车的传统画面,但见路边已竖起标志近代化的电灯杆。

③1924年日本明信片上的太平街,太平街旧时是著名的商业街,经营粮油、食盐、百货、文具、杂货等。

④2017年12月29日,借助城市记忆导视系统,人们可以以阅读的方式,回望城市的历史。

⑤2017年12月29日,太傅里,一条因纪念贾谊而命名的街巷。

⑥2017年12月29日,太平街的繁华,延续了数千年,直到今天它依然是长沙最重要的商业街区。

组图/记者常立军

贾谊故居、南寺庙、古天竺庵、唐宋长沙县衙旧址……2017年10月下旬,25个“记忆地图”一溜儿排开亮相太平街。这个被称之为城市记忆导视系统的标识,试图唤醒沉睡两千多年的老街记忆。如何感知和唤醒城市记忆?这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这些“记忆地图”的出现,似乎将答案引向更深处。或许,我们循着这些深深浅浅的历史足迹,越往前越能深入它的肌理,感知它的生命和温度。

撰文/记者伍婷婷

“记忆地图”多以贾谊故居为参照物定点

2017年最后一天,距“记忆地图”亮相太平街已有两个多月。

来太平街跨年的人群里,操外地口音的游客在灰色“记忆地图”前驻足。“没看到这份‘记忆地图’,我印象中的太平街一直是吃喝一条街。”杭州的林江第三次来太平街,他第一次有耐心遵照这些导视牌走完这条380米长的麻石街。“我看得仔细,没想到喧嚣闹市里,还有如此厚重的两千多年。”这样的反馈,似乎让人预见了“记忆地图”的效果。的确,这些不锈钢和铝板铸造的简单标识背后,是两千多年历史的延续和浸润。

吴芮于汉高祖五年始建长沙城,在之后的2200余年间,筑城区域变化不大。也因此,长沙有着其他城市少有的历史文化资源积淀。太平街在老街巷里又很特别,它完整保留了街名和清代初期的鱼骨状格局,历史更容易沉淀。“它的第一个地标物是西汉的贾谊故居。”“记忆地图”专家团队成员陈先枢介绍,太平街由此展开了它的历史画卷。此后,沿街建筑的大体方位多以贾谊故居为参照物。

“记忆地图”展示的地标旧址也都以贾谊故居为依据来确定方位。刘宋时期香火旺盛的南寺庙也曾是长沙地标建筑,它也是以贾谊故居定位的。刘宋盛宏之《荆州记》载:“湘州南寺之东有贾谊宅,宅之中有井,井旁有局脚石床,可容一人坐,形制甚古,相传曰谊所坐也。”唐宋长沙县衙旧址参照贾谊故居,精确到步数。其中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贾谊宅在长沙县南四十步”。按照古代一步6尺换算,40步即240尺。据此,唐朝的长沙县衙旧址准确位置是贾谊故居往北80米处。到了北宋,据《太平寰宇记》载:“贾谊庙在县南六十步”。这说明北宋县衙在唐代县衙的基础上北移了20步,但其中心范围仍未变动。史料中记载太傅里南临贾谊故居,全长70余米。在“文夕大火”前,贾谊故居占地15亩,太傅里的东南面皆为贾谊故居宅地。清光绪年间,湖南官绅为蔡道宪、周二南建造蔡周二公祠时,当时载入史册的地理方位记录也是“贾谊故居南侧”。

这些零星的历史挖掘似乎也从纵向记忆着太平街的史脉和传衍。在时空交织中,也因为贾谊故居这个“永恒”的坐标,才使得太平街有着自己的个性和独特身份。

25个记忆点背后是太平街两千多年的繁华与落寞

鱼骨状分布的太平街是复杂的,但它又如此简单。它的历史与记忆蜿蜒在每一方土地、草坪、轮廓线上……

太平街主道上,25个“记忆地图”沿街排开。它通透的网孔设计,常给人朦胧的记忆感。但这里的每一块“记忆地图”又很精确地标注这历史旧址所在。从五一大道进入太平街,石牌楼旁3块大型的“记忆地图”图文并茂地呈现长沙城市记忆的分布点、长沙历史步道和太平老街的城市记忆。再往里走,左边唐宋长沙县衙旧址、利生盐号旧址、老通义油漆行、农民银行、洞庭春茶馆、西牌楼街、宜春园古戏台、雅礼医院雅礼大学堂旧址、古天竺庵旧址、太傅里、贾谊故居、蔡周二公祠故址、右太清宫遗址,右边分别为孙坚庙故址、杨隆泰钉子铺、乾益升粮栈、美孚洋行、近代长沙救火队旧址、孚嘉巷、鲁班殿旧址、湖南共进会总部旧址、四正社旧址、南寺故址、金线街等。若是在太平街上空俯瞰,这些密密麻麻的记忆点是有序的,它们之间串起了太平街两千多年的繁华和落寞。

很多人好奇,如此漫长的太平街历史为何只有25个记忆点?“我们根据‘名’、‘重’、‘古’来筛选记忆点,即记忆点是古代延续下来的,著名历史人物、事件、建筑,对城市政治、经济、文化、民俗产生过重大影响或者仍在发生作用的。”太平街城市记忆导视系统的设计者金和平介绍,经过“大浪淘沙”般的筛选后,这些记忆点还必须有明确的史料记载,一些不确定的要经过专家讨论、现场调查。最后,符合条件的记忆点是25个。

记忆点的确定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最开始经由专家考证的记忆点名单有29个,可之后在现场调查环节,其中4个记忆点因为不符合条件“出局”。“这些记忆点之间的关联并不是单一的,它们能在太平街浩瀚的历史里留下来是因为它们曾见证过太平街的繁华与落寞。”

可求证更难,“确定蔡周二公祠旧址时,因为蔡道宪的墓在里仁坡,太平街没有遗迹,史料记载该公祠位于贾谊故居南侧,久久没将它定下里,最后专家考证后才大致确定它现在的方位。”太平街城市记忆导视系统工作人员焦江红说。原先确定的记忆点取消也跟模棱两可的方位有关。濯锦坊就是这样,它在古时确切界域无法确认,其名称由来众说不一,有人说太傅里所处区域古时也叫濯锦坊,清人夏献云认为,西汉时期这里曾有专供朝廷的织锦作坊,还有人推测是因为屈原曾居于此,并在一口井旁濯洗衣服而得名。而最初确定的明吉王府西门遗址,向多位湖南文史专家以及古建筑学家深入求证、甄别后,确认其遗址并不在太平街区内。三泰街、三兴街、李富春故居离太平街主街较远,不属于太平街区的范围,故而取消。至于熊希龄和谭延闿办公旧址,因为无详实可靠的史据证明它们的方位,也排除出去。但其中也有有趣的发现,最后确定为记忆点的古天竺庵旧址,最初因为没法确定地址没有列入名单,但后来现场走访太平街管委会,工作人员找到了老太平街的门牌号,它便有了明确的位置——太平街97号。

25个“记忆地图”目前并没有完整地在太平街展现出来,它还未将碎片化的记忆连成一个整体,“因为太平街有的地方在维护,有的地方在修整,现在农民银行旧址、洞庭春茶馆、雅礼医院雅礼大学堂旧址、蔡周二公祠、右太清宫故址、解放路口集中展示点等记忆点还未展示到位”。

“有些故事,你不去寻它不会出现”

老街巷的故事总是隐匿在常人不及之处,你若不寻,它便不会出现。

孚嘉巷16号的鲁班庙旧址就是一处散落的遗迹。局促的孚嘉巷两边被小吃摊挤压得仅容两人过身,谁曾想还藏着清代有名的鲁班庙旧址。穿过巷子,“鲁班庙”石碑就进入视线。注重泥木工匠的清代,长沙城内外有四五座鲁班庙,建于光绪年间的孚嘉巷鲁班庙建筑面积也有270平方米。它因此还出现在清光绪《善化县志》上。

找寻确切的鲁班庙旧址,只能从阴刻“鲁班庙”三字的竖条形残碑和一个燃香点烛的祭拜石槽入手。它们被孚嘉巷一居民立在墙根一角,为了更醒目些,房子主人将“鲁班庙”三字描红。但当大家兴奋地发现这一旧址时,老住户唐翠云说,这块石碑是她家建房子挖地基时找出来的,鲁班庙原址在她家屋后。在她的指引下,我们转进另一条小巷,找到了鲁班庙原址。原址墙根处,一块微露字迹的石碑隐约是当年的旧物。但它被水泥掩盖了大半,一时难辨。

跟孚嘉巷一墙之隔的马家巷17号也藏着一些未被发掘的过往。湖南共进会总部旧址正处于它“Z”字型的转角,主道上的嘈杂并没有波及这儿。陈旧的院落里,幽静得能听到墙壁上掉落粉碎三合土的声音。一百年前,焦达峰在这以联络长沙各校体育教师名义进行体育活动,实际上是训练军事干部,召集同志秘商反清大计。但它的痕迹在“文夕大火”烧毁。当大家以为这里再没有之前的印迹时,院子里的居民指着那个堆满杂物的天井,“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大火后重建,唯独这个天井还是原来的天井”。

在老太平街131-133号旧址上,如今是生意火爆的旅游文创店。百年之前,它曾是随湘军崛起的杨隆泰钉子铺。铺面由邵阳人杨长贤兄弟开设,经营各种手工锻造铁钉、木屐钉、雨鞋钉等。以前店面坐西朝东,前后三进,格局保存完好。若你搜寻再细致些,这里还保留着那块裂皮掉漆的旧牌匾,楼梯口的地板上还镶嵌着印有光绪十九年的“步步登高”。

消防“水龙”成了记忆地图的网红

唤醒老街记忆有时候并不要太多的繁琐,因为老街都记得。

从解放路进入太平街,左边的金线街被书店、小吃、咖啡吧填满,它跟其他街巷无异。可“记忆地图”告知,在明朝,这是一条带着吕洞宾传说的巷子。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湘抚赵尔巽在此开设实业学堂。旧时,这条街纸行集中,还开设过复兴银行和两家外资保险公司。

25个“记忆地图”通过确切历史旧址地标讲述着一个个老故事,它在提醒人们感知这份记忆。“这是城市记忆导视系统在国内的首次亮相,我们通过‘记忆地图’来表达,希望城市可以被阅读。”金和平说,在国内,西安古城墙、成都宽窄巷子、福建鼓浪屿等都用过城市导视标牌,但它们都只是某个景点的小系统,而太平街的城市记忆导视系统却是置身在整个长沙城的大系统中。“我们更关注它的关联记忆和它能提供给现代人的价值。”太平街城市记忆导视系统还根据太平街两千多年的经济文化积淀分成屈贾、宗祠、市井、商贾、火种等章节。“若想看太平街宗祠,那么南寺庙、古天竺庵、孙坚庙、蔡周二公祠都在宗祠篇章,若想了解屈贾,那么贾谊故居、太傅里、濯锦坊、唐宋县衙旧址都可以看看。”

在“记忆地图”里,近代长沙救火队旧址也值得一提。这个记忆点讲述了清同治元年,长沙最早的民间义务救火队劳松杨堂救火队成立,它还从广州购进了一台铁木结构人力救火机,俗称“水龙”。“很少有人知道‘水龙’长什么样,我们翻阅档案根据史料中的‘水龙’绘制出来。”这个“水龙”成了“记忆地图”的“网红”。

太平街城市记忆导视系统只是唤醒城市记忆的样本,它接下来还可能用在长沙历史步道、潮宗街。它在实施之初,也参考了美国费城记忆导视牌、波士顿“自由之路”。“费城的第一张黑白照片拍摄地记忆导视让我很受启发,那是一条没有历史痕迹的街道,当我走到那儿,发现还有这么个故事,无形中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或许,就在“记忆地图”让你停留的瞬间,这座有生命的城市也被你逐渐感知。

撰文/本报记者 伍婷婷

他们记录的太平街,冒着热气

▲美国费城第一张黑白照片诞生地树立的城市记 忆导视牌。图/城市记忆

▲太平街画画的学生。图/谷苗

▲“《绘长沙·太平街》制作了3000个建筑三维建 模,囊括4000多个人物。图/凡益工作室

太平街两千多年的更迭和重生,隐褪了它的历史本色。它的繁华和落寞在时间冲刷之下渐渐被人遗忘,那些温热的过往也只能透过纸背掘起土地才能一一重温。历史的深刻教训犹在,那么现代人如何去留住老城和老街巷的生命和温度呢?

庆幸的是,长沙有这么一些人,他们通过自己的方式留住这座城市。

“我和它之间有说不完的故事”

城市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记忆。

对花甲之年的郑寿山来说,他就是其中的“守护者”之一。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南下工作,在司门口住了几十年。近来,他看着变化太快的长沙城,总想留住一些东西。他反复挖掘自己记忆深处跟老街巷之间的交集,书写下来。

“近几年我已经写了三十来篇城市忆旧文章。”在郑寿山笔下,长沙城是有形状、有味道的。他笔下故事的地理地标包括了整个长沙老城,这里面有关联的故事总是热气腾腾。“太平街变样了,从仿古变成商业小吃街,转型是成功的,但以前的太平街主要是洋行和货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为干货食品调料批发一条街。”

太平街于他,还是中学时期法律知识的学习处。太平街上那幢中西结合的灰色两层楼建筑,就是大家熟知的民国时期的“美孚洋行”。自新中国成立后到改革开放以前,它曾作为“长沙市西区人民法院”所在地,楼上是办公场地,楼下是审判大厅。它门口有一块广告牌,上面公示着即将公开审理的案件的案由与庭审时间,允许旁听。“读中学的我,怀着求知欲和好奇心,时常去参加旁听,从中也学到一些法律知识。”

如今,这些滚烫的记忆慢慢成为他笔下的故事,你用心听,他便娓娓道来。

埋首故纸堆,找寻“老长沙”

古稀之年的陈先枢是最虔诚的历史挖掘者,从故纸堆里找寻“老长沙”的样子。

在1982年至2016年间,在老街巷时,看到那个略显单瘦,骑着自行车,拿着相机钻进各种破旧门下张望拍摄的汉子,说不定就是陈先枢了。从小看着叔高祖《湘城访古录》和《湘城遗事记》等书长大的他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了要继承这份事业。

35年,他编著和参与编著的与长沙历史文化有关的图书共136部:老建筑、老照片、老报刊、老风景、老字号、名人、名校等。

他从故纸堆里翻找着“历史大事件”,在小街巷里找寻人间百味。“2000年的时候我跟一群同事在长沙大街小巷找‘老长沙历史遗存’,结果太让人吃惊了。”那一次探寻后,他写了三个调查报告,其中之一就是长沙历史文化街区,这其中包括了太平街。“太平街历史文化街区诞生,这份报告起了很大作用。”对着眼于挖掘历史的他来说,等来了一次机会。有关部门看过这份报告后,开始重视太平街,并修改了修建“太平路”的规划,最后正式把太平街列为历史文化街区。

如今,每当他走进太平街口,看着石板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小青瓦、坡屋顶、白瓦脊、封火墙、木门窗的建筑,总会会心一笑。

“建筑的灵魂是人,它可以穿街走巷”

老城是有灵魂的,老街巷亦如此。

做出《绘长沙·太平街》的凡益工作室,让太平街在时光里沸腾。这个关注城市建筑文化的本土设计师团队,成员大多出生于1985年到1995年之间。他们从2016年10月开始,就一直在做太平街绘本。他们通过太平街上的生活提取出街巷场景与故事,让街区的文化注入这条老街,以释放出它当今的时代印记。“我们不再单纯地记录而是整理、提炼与加工,烘托出这个城市的细腻与舒缓、新潮与亲切。”除了还原历史,他们还在思考当下。那些思考也体现在《绘长沙·太平街》中。绘本中记录了差不多13个地标,文艺里的咖啡、做了13万杆秤的文爹、像剧场一般的菜市场、老油炸社、酸辣粉小摊等。在民国时期的“农民银行”里,他们还精心设计了一些故事和场景,试图将这些没入历史尘埃的建筑复活。

“《绘长沙·太平街》制作了3000个建筑三维建模,囊括4000多个人物,10个独具老长沙风味的故事。”团队成员高青介绍,那些放入绘本的人物都是他们精心设计,不那么重要的群演可变更服装或者颜色重复使用。在他们团队中,各有所长,当某一页绘本的3D模型完成后,插画师会在此基础上进行颜色填充,创造人物,随后策划们将每个人的故事植入进去。“人物都是用手画出来的。”

她的水墨画里常常能看见老长沙的“烟火”

城市不仅仅是单体建筑的简单集合,它更应该有看得见的“烟火”。

80后青年画家谷苗跟其他人不一样。在她看来,城市无需刻意去记忆,因为所有的场景都刻在脑子里。

她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熟悉长沙的味道,对那些老街巷里的生活场景感情颇深。“几乎是可入骨子里的,因为我的亲戚大多在那儿住过。”她闲时喜欢串巷,常常“带着感情”。别人留意不到的场景总会被她记录下来。有时候是老街上卖凉粉的老人,有时候是做了几十年凉菜的夫妇,或者是窄门框里帮人缝补衣服的妇人。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拿捏这些情绪。

“我喜欢记录长沙的历史、人文、民俗。”2014年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画笔和本子,有时候灵感一来就蹲在街巷里记录所见所感,有时候时间来不及,她用相机记录下来,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感受,回家后第一时间创作。

“老长沙的故事都是有感情的,这份感情也注入到城市的肌理中。”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

穿越太平街两千年

2017年最后一天,降温了,天空飘起毛毛雨。380米长的太平街主道上人车挤得水泄不通。叫卖酸辣粉、臭豆腐、烤香肠的声音和路人嬉笑打骂声混杂。这份掺入各式口音的喧嚣让两千多年的太平街沸腾。

老街的地标贾谊故居前已成长龙。我被拥挤的人潮推至入门左侧的长怀井。看着那眼幽深的长怀井,时空顿时变得混乱迷离。突然喧闹声戛然而止,眼前更不是刚进门的模样。井边简陋的石床上隐约坐着一个人,他穿得稍显单薄,对着一只突兀入内的猫头鹰说话。是贾谊?这难道是他来长沙三年后那个太阳西偏“四月孟夏”的日子?只见猫头鹰神态悠闲地站在座位一角,望着他。而立之年的贾谊白衣飘飘,但满面愁容,他忧伤发问:“野鸟你飞到屋里,是预示着我将要离开长沙?那么我将去往哪里?前途是吉还是凶,我会活多久,请告诉我一个期限?”猫头鹰盯着他看了一眼,扑腾翅膀,飞走了。贾谊的眼神里说不清的复杂,这种眼神在他刚来长沙时就有。从湘江上岸,他听说“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曾在郁悒中写下了《吊屈原赋》。跟这只猫头鹰对话后,他又多愁善感地作了一篇《鵩鸟赋》。不多久,他的背影消失了。

庭院里他亲手栽的柑橘树、亲自打的井还在。他走后,画面变了。在他宅子不远处有人在建房子,隐约得知,这是拆了长沙王吴芮墓里的木材建庙宇。我想打听清楚,突然有人大喊“妖怪”,我避之不及。已经进入东吴,孙权在给父亲孙坚建“始祖庙”。当我弄清楚这些,庙不见了,只见一群义愤填膺的人骂骂咧咧挥舞着棍棒摧毁那座庙宇。“用墓地里的木材实在不该啊。”路人摇头叹息。

“当……当……当……”这又是什么声音?此刻,我见过的人群消失了,空灵的钟声、有节奏的木鱼声传入耳际。在贾谊故居旁,香烟袅袅,香客们双手合十,正在虔诚礼佛。我拉着一个着古装的路人问询,他拔腿就跑。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刘宋时期的南寺庙。怪了,就在它斜对面的贾谊故居怎么变成陶侃宅子了?

我揉了揉双眼,这一眨眼间就是几百年了。到处迷雾重重,好在这条不知名的街道始终没变模样。它靠着湘江边,水汽总是扑面而来,黄泥路上一下雨满脚是泥。我分了下神,一男子就在贾谊故居前吟哦:“长怀贾傅井依然。”这难道是杜甫?是他!很奇怪,他为什么跟贾谊一样忧伤?记忆中,我在自己那个时代是看了杜甫写的“药物楚老渔商市”,才知太平街在那时就是著名的商业街。今日偶遇,它早已集文化、商业、行政于一街了。因为唐代县衙南距贾谊故居也只有80米。人群一集中建筑就多了,县衙和贾谊故居之间建了个古天竺庵。寺内高僧说,他是普陀山普济寺的高僧,为了造福这方居士,他建了此庙。我还想多问他一些,奈何香火太旺,他转身念起阿弥陀佛。

在这个时空里,我没有时间工具,只能学他们看屋檐水浸入石头的深度来辨识年份。我深深感受到,刚熟悉的建筑和交谈过的人都不见了。他们的匆匆让我眼花缭乱。尤其是贾谊故居,在陶侃之后,很多人慕名前来,刘长卿也来过,他和杜甫一样叹息:“三年谪臣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我在他们的悲怆情绪里无法自拔。为何所有逝去的记忆都模糊,人们仍记得贾谊?

周边变化太快,我差点在380米的老街迷路了。幸运的是,每次迷路,我都能找到贾谊故居。它换了好些名字,贾谊故居、陶侃宅、贾太傅祠、屈贾二先生祠、屈贾祠等,面积也扩大不少,但位置始终在原地。我蹲坐台阶,正暗自得意,突然冲天火光蹿出。不好,贾谊故居着火了!我还没回过神,只听见老街上声嘶力竭地喊叫:“快走,打仗啦,贾谊故居都被烧了。”我跟着逃难的人群飞跑起来。此刻,街上全是被兵马吓得四处逃窜的百姓,蓬头垢面的大人牵着孩子,他们只要稍微跑慢点就葬于铁蹄之下。这是明初的战火,街上的祥和与喧嚣不再,这把火烧掉了老街百姓的方向感,等他们回归,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

老建筑似乎是有灵魂的。这把火烧掉了贾谊故居,人们仍执着地把它作为地标。战火结束,朝代更迭,一切平静下来,他们又在修复贾谊宅。这次方圆十五里都是宅院范围,不过,它更名贾太傅祠了。

贾谊故居复原,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它仍维持原样,却像个慈祥的老者,愈加包容。就连伊斯兰教传入长沙,还在金线巷建清真寺。

千年时光一晃,我终于知道这泥巴路的老街叫太平。这时路上行人装扮有了变化,男人们留起长辫,女人们走小碎步,商人打扮的人越来越多。小西门、大西门不断有人和货物涌进来。我拉着一人发问,“这是什么朝代?”那人迟疑道:“清朝!”

我看到,小西门和大西门之间新开了太平门,人们叫那条老街太平街。这时,一块块长条形的麻石从丁字湾运来,在小西门码头上岸。要换麻石路了,孩子们在一堆堆石头上爬上爬下,还玩起了捉迷藏。在太平街两旁,很多青砖白瓦脊封火墙的建筑出现,它们都有很响亮的名字,利生盐号、老通义油漆、乾益升粮栈、美孚洋行、农民银行……路上挑担子的、拖板车的、卖各种小吃的一天天多起来,这些新铺的麻石都被踩松动了,碰到下雨天就溅得行人一身泥。街头巷尾每天热气腾腾,卖草鞋的、打铁的、做灵屋的、卖香烛纸钱的、炸臭干子卖扯麻糖的、剃头修脚的、看相算命的、弹四郎唱夜歌子的等应有尽有。街口北端,一家专做灵屋的铺面,因家中小女貌美如花,想找个稍有才华的女婿,特出一对联:灵屋,纸糊篾扎,一挡不得风,二淋不得雨,鬼要。谁若是对上,他便将小女许配给他。可文人骚客来了一拨又一拨,没人对上。有一天,临街卖夜壶的小伙经过,给了个完美的下联:夜壶,泥捏火烧,一装不得酒,二盛不得茶,卵用。这事儿还被当成笑话说了好久。

表面上一片祥和的太平街其实早已暗流涌动。贾谊故居里,同盟会湖南分会的秘密机关——体育学堂,都是一些神秘人进出。他们或穿长衫或着西装,有的还公然剃掉长辫。没多久,湖南共进会总部设在了马家巷,湘赣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四正社”藏在孚家巷。他们的陆续出现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件件惊天大事。好似已有两千年历史的太平街又复活了,就连时务学堂的首次招生考试都在这里进行。那次考试真是优中选优,四千多名考生只录取四十名,竞争如此残酷。

又是一场大火,这场大火烧红了长沙城,惨叫声、哭泣声、墙壁倒塌声、车轱辘声在太平街回荡。火光太惨烈,家没了,贾谊故居没了,天平街也没了……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请问鲁班殿怎么走?”我愣住了,机械地指着孚嘉巷方向。

原来走神了。我走出贾谊故居,外面灰蒙蒙一片,太平街依然熙熙攘攘。

文/本报记者伍婷婷